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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洲街是個沒有秋天的地方。 前陣子氣溫仍徘徊在攝氏三十度左右,她來時隨身只帶了幾件短袖T恤及吊帶小背心和短裙,豈料一下子就變得寒風凜凜! 寒風肆無忌憚侵進她單薄衣襟,路邊欄杆掛著的一幅區議會布橫額也被吹得颯颯作響,黃布橫額上大剌剌寫著:「反對賣淫滋擾」──幾個血紅大字隨風捲動得恍如強勁「風眼」,寒氣逼人 !這股寒氣直從她胸前滲透背後…… 狠狠打了幾個噴嚏,她匆匆拿出紙巾擤著鼻子,另一手緊緊拉著外套衣襟,似象徵式地抓住一點點安全感。誠惶誠恐漫無目的走在元洲街頭,她不敢貿然返 回小公寓,她出來的時候,小公寓管房已一再催促交過期房租,可是她全副「身家」就只得手袋裡的百多塊錢,那位負責「照顧」她的「大家姐」先前說去澳門避避風頭,卻一去個多星期不見人 ;而她月來所應得的「營業」分賬又一直未到手……… 天色漸全暗,昏沉街燈把元洲街蓋上一層暗澹蠟黃,行人臉色被映得份外模糊憔粹。她緊抱著小手袋,馬路上大小車輛熙熙攘攘擦身而過,兩旁的行人道上偶有特殊目光投在她身上,人們步履像刻意匆忙似的,彷彿誰停下來便是一種無言的罪惡。路旁及樓宇梯間人影幢幢現像不再,耳畔也聽不到多頻道的「鶯聲燕語」,本來狹隘的街頭似乎比前寬敞了,沉寂氛圍中卻帶著令人不安的不尋常,走著走著,總覺有種外弛內張。 街角一陣飯氣飄香,路邊一家中式食肆燈火過明,門庭若市,食肆門外一字排開了十個氣體小爐頭,每個爐頭都在滾著「煲仔菜」,小瓦煲蓋不停顫動冒出騰騰蒸氣,爐邊一個夥記忙得滿臉通紅,他把一煲煲煮好的「煲仔菜」提離爐火,又把一煲煲待煮的放進爐火上,疲於奔命。她惘然間不禁駐足聯想;自己何曾不也試過同樣疲於奔命在短時間要應付不同客人,不同的是,食店專為客人提供食;她卻為客人提供「色」。 「再來一客『北菇雞』!」──食肆內忽有人向著門外大聲喊──「北菇雞」三個字恍如三顆無形「流彈」,狠狠擊中她神經要害……她像一頭被追殺的受傷動物,急急提步走向街角那家涼茶店。 掌櫃老頭坐在「秘製龜苓膏」牌匾下懶洋洋打著呵欠,店內冷冷清清,一室瀰漫著濃濃「廿四味」氣味。她找了一個幽暗角落坐下來,要了一盅熱「龜苓膏」,這是她來港後才學懂吃的食物,初入口總覺味道怪怪的,此物像甜品,卻帶著濃濃藥材味,但同行的「姊妹」說「龜苓膏」能解百毒,所以她逼自己慢慢習慣吃,唯有多放點糖去蓋掩那揮之不去的苦澀。 店老頭顫顫地把一盅冒著絲絲蒸氣的「龜苓膏」端在桌面,她熟練地在盅裡 倒下幾匙糖漿,輕輕拌勻;然後一口一口嚥下混著曖昩甜味的苦澀。 店內老頭坐在櫃位不懷好意的打量著她,一把年紀的長者看起女人還一副色迷迷樣子,難怪一些表面道貌岸然的男人,一上床便猥瑣得像條野狗,最荒謬一次是,有個自稱「博士」研究生的嫖客對她提出種種變態要求;說是要更深入探討「生物學」……… 吃完一盅「龜苓膏」,付過錢,終擺脫了「鹹濕」伯父視線。走出店外,朝北河街方向走到西藥房,買了盒傷風素,她視線由始至終都未接觸過店員,在這個陌生地方,她一直不大習慣抬起頭。離開藥房,邊上那間「麻雀耍樂」大門正被人推開,走出一個腰圓膀闊的粗獷中年男人;她一眼便認出他左側面臉頰那道顯眼疤痕……… 「你別走!」不知那來的勇氣,她大步撲前狠狠抓著他衣袖。 「幹嗎?………」對方先是狐疑望她一眼;繼而用力掙脫糾纏。 「還錢……」她拚命扯著這個月前佔了便宜卻不付「肉金」的無賴。 「放手!放手……『北姑』拉客呀!……」他煞有介事的高聲發難,驚動了對面馬路兩名正在巡邏的警察:「甚麼事!」警察向著這邊走過來…… 一看見到警察,她心中一怯手一鬆,隨即踉蹌拔足欲跑過馬路;冷不提防一輛西行小巴駛至……… ──像被猛力拋進一口黑洞深淵,她下身一陣麻木掩著強烈劇痛,街上人群一陣起哄,有人大聲講電話,似在報警;耳畔人聲漸由近而遠……… 恍若地老天荒,她緩緩睜開眼睛,蹲在旁邊的警員正忙著把她掉在地上的手袋內雜物一 一翻出來 ──包括一本逾期的雙程証、一盒未開啟的傷風藥;與及一盒用剩幾個的「安全套」……… 她四肢癱瘓直直仰臥於馬路,背後緊貼地面的一片冷硬冰涼,身畔人群在街燈下繼續掩掩映映;指指點點;擾擾攘攘。不知是誰小心奕奕在她腦後墊了一塊軟墊,又不知是誰把一件衣物輕輕蓋到她身上,在港這幾個月以來,她初次嘗到陌生人如此殷勤厚待。 記不起打何時開始,她已習慣在陌生人面前躺下來,每次躺下都是一項工作,她漸漸麻木,只覺得自己是一副反覆運作的「人肉機器」,這回首次在眾目睽睽中躺下來;她反而感到自己存在得如此坦然實在。她腦海一片空白四肢彈動不得躺在路中央,目光惘然呆呆仰望,她第一次看到元洲街的窄窄夜空密密麻麻的建築物邊上;孤伶伶掛著半邊缺口模糊的月亮──她想起家鄉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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