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接近五時正，學員們紛紛將工具和所有雜物收拾妥當，各自把座椅反轉擱於工桌上。一陣急速的下班鐘聲響過後，大家有秩序地魚貫離場，他們大部份人都行動自如，少數人則要借助腳叉或輪椅代步。
學員散去後，芷芳開始忙著善後工作，她捧起工場桌面那本厚厚記錄簿翻看，視察學員工作進度－－忽然，一張小小紙條從簿裡 順勢滑下來………芷芳俯身拾起一看－－紙條很不規則，像匆忙中隨手從廢紙邊撕下的一小片，紙上歪歪斜斜寫著幾個字：「下班後在《麥當奴》等。」。字條沒有上款 ，而下款也沒署名，但芷芳一看便認得；這是家明的字跡－－他寫給誰的呢？
家明－－好一個倜儻俊朗的小生名字；但卻跟「玫瑰」的浪漫沾不上丁點邊緣，他是個患有輕度痙攣及先天性弱視的青年。
家明來這所「庇護工場」工作兩年多了，之前曾在學校念過初中，是個懂得以簡單文字跟人溝通的少數學員。他個子奀瘦，卻剪了個與外型不成比例的「特首頭」，瘦削臉龐被又厚又闊的眼鏡襯托得有點滑稽，頑皮同伴給他起了個渾號－－「ＥＴ」。他總是笑嘻嘻的回應，知道同伴喜歡鬧著，玩並無惡意。
家明思維正常，說話雖是結結巴巴的，卻很有條理，性格也溫馴，情緒又穩定，他還有個最大優點：特別愛笑；而且笑得很誠、很善、很真！每天下班，總是愛邊走邊啍著流行歌兒，「主打歌」從張學友唱到謝霆鋒，雖然調子老是荒腔走板的，但卻挺陶醉輕鬆。相對於帶著滿腹工作晦氣牢騷回家的上班一族，家明的人生就快樂得多了 ，芷芳經常看在眼裡；心底也歎自愧不如家明豁達！
芷芳是庇護工場的小組導師，負責編配工序及指導學員和監督跟進工作進度。家明的工作領悟能力在學員當中算是較強，因此每當轉換新工序，芷芳必首先教曉家明，讓他在小組中起個帶頭作用。家明左手不太靈活，卻很勤力，學習態度認真，他經常幫忙點收製成品，並且懂得清楚記錄數量，減輕了導師的瑣碎工作。廿歲出頭的家明有時像個小孩子，頗饞嘴，尤其愛吃「M」記食品，所以芷芳間中上班經過街口「M」記，或買包薯條或蘋果批之類回工場請他吃，以示謝意及獎勵。而家明也懂得投桃報李，不時回贈芷芳一兩顆糖果之類，兩人關係比其他學員溝通得容易。
「庇護工場」裡的學員在行動或智能上各有不同程度的障礙，接收能力當然不高，即使是一般包裝或甚麼的簡單工作，對他們而言，都屬於高難度，教他們一個簡單工作時要不懨其煩一再重覆引導。面對一群生理或心理較特殊學員，往往要磨出一份過人耐性，其中有些情緒波動較大的學員，不時還會因小事便不自控地大吵大鬧起來。
由於社署各部門都在講求「資源增值」，導師們事無大小需一身兼顧，無疑增添不少壓力，致令一貫沉著溫婉的芷芳，有時也禁不住煩躁得對個別難教的學員發一頓脾氣。每當平伏下來，或看見其他導罵學員時，芷芳就猶如看到一面鏡子反，反映出自己罵人的凶巴巴相，而被罵者卻一臉惶然無助的可憐兮兮，她就會內疚起來。 看著那一張張毫無機心的臉孔，他們感情流露得坦然無蔽，一切喜怒哀樂來得很直接，完全不經修飾；卻百份百真實。這一群與生俱來的不幸人形成一個弱勢社群，他們的生存常常被厭惡、被輕視、被嘲諷、被遺忘，卻毫無討價還價能力。殘障，仿佛是一種受人唾棄的罪過。
庇護工場採取多勞多得制度，但學員每月平均收入大都不過一千幾百元，這份在正常人眼中不屑一顧的卑微工資，卻讓他們拾回一點尊嚴意義，令一群智能特殊人士學習群體合作的謀生之道；尋找生存價值。
今天又是個發薪日子，家明所賺的工資又再成為全場之冠，芷芳還誇他了不起，開玩笑要他請吃薯條──莫非，這字條就是家明的邀約？
芷芳內心竟感到一陣迷惘不安……鈴鈴………鈴鈴…鈴……電話忽響起………
「喂？」芷芳趨前抓起聽筒。
「還未可以走麼？」仕良柔聲細問。
「走？去哪？」芷芳捏著手上字條，一副心不在焉。
「不是約好等你下班麼？」仕良帶點怨懟口氣。
「你在哪？」
「車子己停在工場橫街了。」
「好，我五分鐘後就來。」掛上線，芷芳匆匆彼上外衣，隨手把字條放進口袋，便拿著手袋離開工場。
傍晚未到六時，街外晦暗昏沉，庇護工場人散後，橫街一帶鮮見行人。天氣報預告市區氣溫只六度左右，天空間歇飄著紛紛細雨，灑落臉龐猶如陣陣玻璃碎屑，芷芳拉緊大衣領口低頭走，橫街轉角處已泊著一輛灰色日產小房車，仕良己把車門半開，迎接芷芳俯首鑽進車廂來，兩人相視一笑，齊齊扣上安全帶。仕良邊開著引摰，邊殷勤問芷芳想吃甚麼晚餐，芷芳還未及回答，車子已沿橫街轉出大路，掠過「M」字餐廳之際，芷芳驟眼看見一個熟悉面孔──只穿了件單薄風衣的家明愣愣地站在餐廳門前，並翹首四看……那個高懸的紅底黃字大大隻「M」字映照著家明身上墨綠風衣，凝聚成一團模糊冷鋒似的不斷向倒後鏡淡退，芷芳模模口袋裡那截沒有上下款的字條，忽然有點不知所措……
「可否掉頭？」她煞有介事帶著徵求口吻問。
「幹嗎？」仕良莫名其妙，逐把車慢下來。
「我想先到『M』記一轉。」她並沒解釋甚麼。
幾年的相識 相知，仕良了解女友不愛事先張揚的急性子，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。
且不追問，仕良隨即把車子駛到路口迴旋處掉頭，不消一分鐘己駛回先前的橫街。「我一下子便回來。」芷芳帶點歉意眼神望望男友，隨即解下安全帶離開車廂往『M』字方向走。仕良伏在軚盤，怔怔望著街燈下芷芳的矇矓背影，像在猜著一個沒有謎面的啞謎……
沿橫街走向『M』餐只消一兩分鐘，芷芳卻不敢走得太快，她伸手捏著大衣口袋的字條，心裡有點亂，暗忖；該怎樣跟家明開口？他到底是個成年男性，對異性生情當然正常，但他的感情會否比一般人脆弱呢？若處理不善，會對他做成很大的傷害，芷芳愈想愈擔心，邊走邊反省；自己平日在無意之間有否誤導了家明的感情呢……
轉出街口，看到了「M」字招牌，餐廳門外卻不見了家明蹤影，芷芳舉目四顧，茫然若失之際，驀地透過餐廳的落地大玻璃；看見家明站在店內收銀櫃枱前。芷芳匆匆推門入內，家明剛捧著一盤食物正轉過身來──兩人打了個照面──「林…姑娘？」家明表情有點錯愕……
「家明……」芷芳視線落在他手中餐盤──盤裡載著兩份食物、兩杯飲品。
「這…麼巧！你…也來吃…東西？」家明結結巴巴邊說邊捧著餐盤走近靠大門的雙人座位，座上已端坐一個人；是工場裡同一小組，患小兒麻痺症的學員──少娟。
「林姑娘……」看到家明身後的芷芳，少娟禮貌地打招呼，她一臉靦腆，雙頰忽掠過一朵紅霞……
芷芳神情由詫異轉為尷尬，隨之一陣釋然，不禁暗自失笑──笑自己自作多情！「林…姑娘…你要…吃…甚麼？我請……」家明放下餐盤，熱誠地招待芷芳。「不用了，我只買杯熱飲就走，你倆慢慢吃。」芷芳識趣地借故轉身，走向櫃枱買了杯熱奶茶，然後轉頭跟兩人揮揮手，走出廳餐。
站在寒風凛冽的門外回眸，家明跟少娟正相對笑笑談談吃著漢堡包，店內滿室溫馨。記掛著守在車廂裡的仕良，芷芳一手拉緊衣襟，一手捧著熱奶茶，頂住北風轉入橫街，路過一隻廢紙箱，她從大衣口袋掏出那截字條，己沒有探討為何會在自己手上必要了，隨手就把字條丟進廢紙箱；像丟掉一團纏繞心頭的困擾………
芷芳步履輕盈地返回車廂，把手上一杯熱奶茶塞給仕良。
「甚麼…你大小姐專程掉頭就為了這個？」仕良沒好氣地瞪著她。
「不可以麼？」芷芳嘴裡吐著一團氣，答得輕鬆調皮，並湊近仕良臉頰輕輕親了一親：「我們吃火鍋去！」
仕良揭開紙杯蓋，呷了半杯熱奶茶，側著頭擠出一個古怪的淘氣表情。
車子又再駛過「M」字餐廳，剛好停在門外一組交通燈前等候，芷芳挨在車廂，隔著澄明大玻璃向內望，遠遠看見少娟正把一根薯條殷勤地遞到家明嘴邊……
芷芳呷著仕良喝剩的半杯溫吞奶茶，一道暖流緩緩瀉入心頭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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